第一百五十九章 满城涓涤向谁泣

正如陈恒所预料的那样,自己家里的受灾情况还算好。昨夜的水位,最高也才淹没到桌椅的位置。

家中女眷虽多,可男丁也在不少数。抢在大水继续发难前,就带着全家人逃到二楼。

做到这一步已是不容易,剩下的就是听天由命。个人的力量,有时候就是这般弱小无力。

顾氏才刚刚脱困,眼泪立马就落下来。前头兵荒马乱,她还来不及细想。现在人一停下来,她马上挂念起书院的大儿子。

恒儿要是有什么事,她这这个当娘的要怎么办?顾氏不敢细想,光是想到任何一种危险的可能,她的心就痛如刀绞。

顾氏的担心,家中其他人又如何不知,他们也找不到安慰人的话。‘吉人自有天象’,这种话是外人拿来用的。真正血脉相连的家人,反倒只能沉默着叹气,一起祈祷陈恒没事。

等不住的陈启,原想仗着自己体格壮,冒险往书院游去。陈淮津也是个糊涂蛋,觉得大哥一个人去不保险,还想陪他一起去。

可两人都没下楼,就被陈丐山连骂带打的劝住。他不是不担心自己的大孙子。只是现在水情不明,黑灯瞎火的出门,那不是去救人,是出去给阎王爷点卯,上赶着往奈何桥去,喝个孟婆汤。

“恒儿是极聪明的,你们俩的脑子加一起,也没他一个厉害。”冷雨夜下,陈丐山喘着粗气,极力拔高自己的声音,说服着自己的儿子,“他们书院有夫子在,再等等,等雨小一点,我陪你们一起去。”

听到年近古稀的陈丐山也要一起,陈启跟陈淮津这俩孝子,这才不敢多言。

一夜的提心吊胆后,家中小一辈的女孩正睡得提心吊胆。苦守一夜的顾氏,突然摇晃起身旁打盹的陈启。

“孩子爹,你听听,是不是有人在敲咱们家的门?”顾氏带着哭腔急声道。

陈启当即侧耳倾听,果然在风雨交加声中,听到急促的拍门声。

他跟陈淮津没有犹豫,立马跳下床,一路涉水赶到门口。好不容易打开房门,见到的却不是牵肠挂肚的陈恒。

连伞都顾不上撑的甄英莲,站在淹没到腰部以上的水位中,顶着头上的雨幕,朝开门的陈家大人急声问:“陈恒在不在,他在家吗?”

见到陈启等人摇头,本就在雨中发颤的身子,脸色立马又白了几分。他们两家之前吃过一顿饭,陈启也识得这位邻居。见此,只好先把她跟绿水引进屋内。

一伙人又等上半个时辰,天空的雨幕才渐渐小下来。早就坐不住的陈启跟陈淮津,立即离开家往书院的方向尝试着前进。

初时,水位才到陈启的大腿处。等到兄弟俩继续往里走,水位一步步升高,已经没到他们的脖颈。

波澜不惊的水位,底下却是暗流涌动的很。两人又费过一番功夫,才游上一会就气喘吁吁,这才不得不返回家中找起能用的工具。

陈淮津从家中翻出一个平日家中洗澡用的大木盆,这玩意儿是陈启自己亲手做的,结实得很。可惜这个木桶远不如船夫的小舟,吃水不够深,容纳不了两个大人。

两兄弟当着家里人的面,还在争论着谁搭木棚过去找人。这头的信达,却偷偷瞒着家里的大人,自己拿过木棍翻身爬入木盆里。

与他一道的,是一直死死盯着木盆的甄英莲。早在木盆被陈淮津找到时,她的注意力就全在这上面。见到陈信达瞒着大人偷偷翻进去。她也一个箭步,爬进澡盆里面。

“你不说,我就不叫。”

甄英莲的性子,真是有意思。她有时候过分胆小,有时候又过分胆大。人才爬进去,就已经威胁起掌舵的人。

信达不敢出声争辩,只道了一句,“死了,可别怨我。”

“我这条命是他救的。”甄英莲缩在盆内摇摇头,抿着嘴倔强道,“要真跟他死到一处,就当还了他。来世,再报他的恩情。”

信达一听,自己也沉默下来。只拿起当桨用的长棍,重重戳在地面上。

大澡盆,载着两个人,就往外漂去。

“走。”信达轻喝。

绿水最先发现小姐不见,可她不通水性,只能站在楼梯口连连呼唤。

“小姐,小姐,你回来啊!”

陈家的大人们,这才发现两个晚辈的冒险举动。这时候再想追出去,已经是晚了,他们在水里奋力追过几步,却只能看着木盆越漂越远。

“大伯、二伯,我去找二哥,你们别担心!”

……

……

“所以你们俩就这样撑着木盆过来了?”

陈恒黑着脸,听的是又急又气。他自己身处陷境,尚能谈笑风生。可想到自家人,为自己一再涉险,却是气的抓狂不止。

如今三人已经换了谈话的地方,书院二楼多的是空房间。陈恒将两人拉到僻静处,一直默默听信达讲完。

“哪能啊。”信达露出灿烂的笑脸,半是庆幸道,“也是我们运气好,半道上碰到驾舟的老伯。他们看我们不容易,就带了我们一程。”

应该说,幸好坐木盆的是信达跟英莲两人,他们身子轻。但凡是个家中大人来,都撑不到如此深的水位。

别看外头的水位深,可陈启跟陈淮津的体重。怕是才走出半道,就有侧翻的风险。

陈恒想到这点,脸上又出现后怕的情绪。

“太糊涂了,太冒险了。你们……你们……”

他哆嗦个半天,也不知道该说什么,只能在心中感谢老天对自己的眷顾。

若是家里人因他有个闪失,叫他如何面对此生。

陈恒背着手不住渡步,想告诫两人,以后不要再做无脑的事情。可又觉得这种话说出来,有些苍白无力,对方肯定也不会听。憋了半天,也只憋出一声叹息来。

信达怕他又唠叨自己,连忙笑着凑到陈恒耳边,小声道:“二哥,你还是先哄哄她吧。我们路上看见死人泡在水里,她……”信达顿了顿,怕给英莲听到,又压低几分声调,“怕是吓得不轻。”

“好。”陈恒点点头,也把目光看向坐在床边的甄英莲。他这一看,就把自己看进去。连信达什么时候走出去都不知道。

陈恒沉默着走到英莲的面前,看着对方湿透的衣物,以及头上被打湿的发髻。这副狼狈模样,倒叫他想起两人初遇时,自己站在岸上,对方站在水中的情景。

那夜烟火绚烂,叫人现在想起,又是感慨,又是唏嘘。

少女带泪的脸庞上,注意到站在面前的少年,又露出一抹动人心魄的微笑。

想着甄英莲此行的凶险和不顾一切。陈恒要再想不明白一些事,也是枉为两世人了。

他搬来一张凳子,静静的坐在少女对面。两人的目光合在一处,都下意识想起初见时相拥的场景。

陈恒脸皮厚,还把持得住。甄英莲的脸色却是红了又红,两只手抓着浅绿色的裙摆,指尖抓紧又松开,显露出紧张的心情。

原来你也会害怕啊。陈恒看的心中一阵暗笑。他忍不住抬起手,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处,那里尚有未干的水迹。

也不知是少女发上滴落的水珠,还是对方抱着自己时流出的眼泪。

说句煞风景的话,陈恒在同龄人算高的。可跟十六岁的英莲比起来,还是矮了半个头。往日两人相处,都保持着男女有别的克制。对身高之事,感觉还不太明显。

等到抱在一起时,女高男矮的身高差,就让英莲的眼泪直接落在他的脖子上。细想此处,陈恒不由尬笑一声,这明显是在自嘲。

“你……你笑什么。”甄英莲低下头,深怕对方瞧见自己嫣红的脸色。她的皮肤本就白皙,哪怕这样刻意偏下头,也叫人看的极为清楚。

“我也不知道。”陈恒摇摇头,他想了想,还是忍不住问道,“你跳上木盆的时候,不怕它翻倒吗?”

见对方起了话头,甄英莲这单纯的性子,果然开始按照陈恒的话题走。她极为认真的想了片刻,才说道:“没想过,当时就一个念头。想见你,想要知道你好不好。”

她声音逐渐轻下来,脸上逐渐浮现迷茫之色,“旁的,我还顾不上想。”

连想都顾不上啊,陈恒心中一阵怅然。甄英莲没多少复杂的心思,他说什么,她就听什么。

可这份真挚的单纯,却也叫陈恒更为触动。他不是什么小孩子,成年人的思维难免考虑着得失利弊。这是成长的代价,才更显出这份孤勇的可贵。

过分沉重的心思,有时候是保护自己的盔甲,有时候又是束缚自己的绳索。

说不上好,也说不坏。每个人都会经历,仅此而已。

可人跟人相处,真叫一个奇怪。

陈恒来到此世的十几年里,暗处都在小心谨慎的生活。周遭的大环境如此,他又如何做只出淤泥不染的莲花呢。

可偏偏心思单纯的甄英莲,用直来直去的简单,在今日一遍遍敲打着他的心房。

也是天作的巧合安排,若真要俩人一直僵持下去,怕是过个几年,进展也如冬日捂脚般缓慢。一场滂沱大雨,却叫这个最不可能主动的人,奋不顾身的站在少年面前。

陈恒竭力按住复杂的心情,只把目光看向少女湿透的衣物。眼下书院里,怎么可能会有女眷的衣物,他只能轻声道:“冷不冷?再撑一撑,到下午,水位应该就能下去了。”

甄英莲点点头,她现在的想法不多。只要看到陈恒好好的,就已经很满足。

她忘不了那些飘在水上的浮尸,那副炼狱场景,至今仍在少女脑海盘桓。还在发颤的身子,已经说不好是因为冷,还是害怕。

陈恒也注意到这个情况,忙起身道:“我去给你找条干净的东西,你先拧干下身上的水。”

甄英莲又是点点头,她跟陈恒的相处,大多都是这样。话不多,偶尔有几些天然,偶尔又有几分呆气。

走到门口时,陈恒的手搭在门上,似乎突然想到什么。他停住步,侧身看着床边的少女,道:“我比你大概小个两、三岁。”

甄英莲听的一愣,不知道陈恒好好的说这个干什么,只呆呆的看着他。

灰蒙蒙的光线照在轩窗上,雨水滴滴答答,响个不停。

室内寂静一会,空气中似乎浮现出什么奇怪的气氛。沉默的陈恒想了想,还是坚定果决道:“你可能要多等我几年,如果你愿意的话。”

甄英莲点点头,陈恒见她呆呆的模样,也不知对方是否听明白,直接掩面推门而去。

待陈恒走后,甄英莲坐在床边,思考良久,脸上刚刚消退的红晕又成百倍涌上来。

她,到底还是听懂了。

合上门的陈恒,贴着门扉站在走廊上,忍不住长长出一口气。

他也说不上来什么,只觉得自己的双手也在打颤。

这世上,有一样东西是最公平的。

就是感情!

任你是什么王侯勋贵,盖世英雄。在面对一个愿意为你以身犯险的人面前,都做不到镇定自若。

陈恒对英莲,有非分之想吗?之前肯定是没有的,现在就真不好说了。

他自觉算不上什么正人君子,可看到甄英莲坐在屋内,也知道这一辈子,不会允许自己错过这样一位女孩。

至于心中那份悸动,是感情还是感激。又有什么关系呢,过分追求这些,本身就失了感情的妙处。

不然又怎么会有‘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’的句子。

他对感情的看法倒是简单些,相比起爱来爱去的纠结。能举案齐眉的恩爱尊重,白头偕老的长久才更加动人可贵。

心中做下决定,陈恒便不再犹豫,直接迈步往屋外寻找东西。

走廊上,先前那批看他乐子的同窗们,此时也是神情激动。冒险赶来探望孩子的人,又怎么可能只有老陈家。

才一会的功夫,就已经有陆陆续续赶来的同窗家人,抱着自家的孩子又哭又笑。薛家也派了胆大的下人来,为了搭上小舟,他们家还使了一笔不菲的银子。

见薛蝌、大有等人,都跟自家人聚在一起。陈恒也不好意思上去打招呼,只从廊上的暗处走过,在同窗手中借来几条没用过的毛巾。

可等他回去时,还是被一众同窗的家中围住。他们已经从孩子口中得知,陈恒昨夜救人的举动。心中那是说不出的感激,嘴上的话更是没停过。

连连推辞的陈恒,是在信达跟徐堇侯的帮助下,好不容易才脱出身来。

……

……

京师的春日,到底比别处还要热闹一些。

荣国府的庭院内,春风过境,百花摇曳,一树更比一树艳。

黛玉这两日都没什么出门的心情,贾敏明面上没说,暗地里劝她少出门的意思,已经被她领会。

既然不好出门,她索性就在自己的小院内,带着八角一起玩耍。

这只小猫真如兄长说的那般好养,一日日除了吃,就是睡。也许是年纪小,每日除了嗷嗷叫着扑在她的衣裙上,也不需多费力气照顾。

没过多久,紫鹃就从外头走来,手上举着一个书袋,欣喜道:“小姐,小姐,是从扬州来的信。”

林黛玉正半蹲着逗猫玩,白色的绣花衣裙垂落在地上,如一朵盛开的鲜花。她伸出一根手指,抵住八角凑上来的脑袋,对紫鹃笑道:“姐姐,快拿来给我。”

紫鹃快步上前,一边将书袋交给黛玉,一边单手抄起嗷嗷叫的八角,陪着自家小姐一起进到闺房。

“里面不会又是报纸吧。”紫鹃也是暗暗觉得稀奇,哪有人一直寄着玩意儿,又不能吃不能用的。

林黛玉抱着怀中的书袋掂了掂,点头轻笑道:“应该没错。”

她在荣国府内,不得不每日带着各色金银首饰。只这一笑,就是满头珠翠轻晃。她倒是想省力些,做些素面装扮,可架不住贾敏坚持不让。

紫鹃努力憋着笑,将八角放在屋内,又合上门道:“小姐这位兄长,也是个妙人。”

“让我看看上面都写了什么。”

林黛玉来到桌前,拆开书袋取出东西。她兄长倒是会偷懒,上次的书袋里还有封信解释前因后果,这次连信都没有了,只有数份报纸在里面。

就这,她也看的津津有味。先是看完两方的骂战,又把报纸重新翻阅。见到报纸上的扬州,照例是平和安稳的模样。

她这才发下心来,不论兄长有没有发财,只要平安无事就好。

幸好只是梦呢。

展开全部内容
友情链接